【沧海一粟】海上邮轮/黄雨耕

“吱呀”一声，我打开那扇门，走了进去。抬眼间四周都是白墙，就连对面落地窗里的景致，也是薄薄的白云。这是在大陆上独有的景色，我想，不像在那海上，在那游轮上，目光所及都是蓝，有蔚蓝的海、浅蓝的浪和碧蓝的天。

接待我的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士，黑西装，金边眼镜，红嘴唇，在这一室白里显得特别突兀。当然，如果有人能看见我，我想我会更突兀。

她礼貌地请我坐下，我也没有客气，并在落座之后从公文袋里拿出了那份材料。

“首先，”她接过我写的报告，同时开了口。那个声音很平很淡，和苹果自带的Siri一样，没有感情，冷冰冰的，“我们需要知道您发生了什么。”

我坐在沙发里，深深地窝了下去，紧紧扣着一双手。碧空与白云，海鸥与海豚，袭来的浪，翻涌的海水，还有那个她。数十天的画面分崩离析成碎片，散落在脑子里，却凑不成一段连续的记忆。

我颤着声，开口了：“那是七月初，我想……嗯，是的，应该是的。我乘着假期，订了一张从Z市到H市的豪华游轮的票，想在海上好好休息几天。这本来也没什么，当然没什么。在这十四天航程里的前三天，我过得都很惬意，毕竟游轮上是不同于城市生活的那种安静惬意和能够沐浴着真正的毫无遮拦的阳光，总是让人感到轻松愉快的，不是吗？”

“可是在第三天的夜里，在我途经酒吧的连廊时，我看到了一副画。是的，您看，就是我报告里拍下的那张图片。呃，没错，是一副女性的肖像画，您看到的时候觉得没有什么奇怪的吧？可是在我看来，她的眉眼、微卷的发、似笑非笑的神情，总是让我感到熟悉。当然，这没什么……但是，但是在那天晚上，我在梦里见到了她。好吧，当然，这也没什么。您问我那个梦的内容？不，我不太记得了，当时醒过来时头就有点疼，压根没有回想起来。”

“但是自从那个梦以后，我在船上剩下的十一天里，天天都有怪事发生……”

她递过来了一杯水，我连忙接下来，并道了一声谢。她从办公桌上抽出几张纸，掏出笔，开始记录。我抿了一口水，又继续说道：“在船上的第四天，中午十二点多，我路过餐厅的时候看见门口摆着的瓶子感到异常的熟悉。那是一个白瓷瓶，上面有鎏金的花纹，是几个人形，还有滔天的矗立的巨浪。如果我没看错，内容应该是摩西分海。我是不信基督的，也没去过几个教堂，所以看见这个东西的时候，那股熟悉感真的很莫名其妙。但当我想起这个典故时，脑子里就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和缓。可她在说什么，我倒是忘了。我猜她是在讲这个故事吧。”

“在船上的第五天，还是在餐厅。那天晚上，我明明是点了牛扒和沙拉的，但是端上来的却是一碗面。我去找服务员，去看点菜单，却发现点菜单上居然真的写了一碗牛肉面！我觉得很奇怪，还有点恐怖和诡异，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牵引着我，让我去把那碗面给吃了。于是我真的把它吃了。怎么说，味道算不上鲜美，但它的酱料却配得很奇怪，有点像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那座南方小城特有的酱料味。嘶，等等，我的天啊，我现在再回想起来，那应该真的是那座城市特产的酱料吧，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在游轮上能吃到呢？”

“在船上的第六天，是在游泳池。是下午，天气出奇的好，我穿上泳衣就去了游泳池。结果您猜猜我看见了什么？对，我看见了在船上第三天的时候那个画像里的女人！她穿着一套黑色的连体的泳衣，带着泳镜……您问我是怎么认出她来的？是那头微卷的发，实在是太明显太明显了，我一眼就看出来是她了。然而更诡异的是，那天我晕晕乎乎在泳池呆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就回到房间去睡觉了。但是，我居然梦见了她。这次的梦比上次的清楚太多了……我还记得她的声音，她说话的内容，故事内容真的是摩西分海。但，在梦的最后，那个女人的声音兀的变得无端地尖锐，嗓音里还带着颤抖，我听后很是惊悚……然后就醒了。”

“……”

我絮絮叨叨地将剩下的好几天里的每一件怪事都掰着指头给坐在对面的女人说了一遍，每件事情都是那么的怪异，各有各的不同。但是唯有一件事是相同的，那就是，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那个女人展开的，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和湛蓝的海水与和畅的海风有关。

随着我略为颤抖的声音，和安静之中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我脑子里面逐渐浮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印象。可那终究只是一个模糊的记忆，只有浅浅一层的外壳，把外壳给剥碎了，里面是空荡荡的白。

“您可以周日再来一趟，届时，我们会给出答复。”坐在桌前的女子停了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将我引了出去。

周日，我再去时，他们果真给我带来了答复。虽然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真相。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如今答案就在那名女子的手里，恰如我当初给她的那张纸一般，我所追求的答案也是薄薄的一张纸。我颤抖着手，屏住呼吸，接过了那张纸。

纸上什么文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女人的相片，还不大清晰，却还是和先前在游轮里的女人的样貌完全重合了起来。

面前的女人发声了，声音依旧不咸不淡，和一个机器人似的：“这是您自己的委托，我们依照您的指示，在游轮上提前布置好了所有东西。现在您记起她了吗？她是您去世多年的母亲。”

我当然记起来了，那个会轻声细语给小男孩讲圣经故事的、喜欢用又酸又甜的调味酱煮面的、拥有一头微卷的飘逸的头发的、酷爱海洋的女人，就是我那在十年前游轮触礁时将最后一个逃生位留给了我的母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