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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 | 碎片式叙事方略的选定(《邮轮碎片》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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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11 10: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长篇小说的内容确定以后,确定文本的叙述方略便成为关键。


1984年写《钟鼓楼》,确定为“橘瓣式”,空间,是北京钟鼓楼附近一个胡同杂院;时间,是一天早上五点到傍晚五点;出场的人物,各有其前史,然后因院中一家人的婚礼而纠结出当下的矛盾冲突,各个家庭或人物自成一个“橘子瓣”,但合拢起来,则构成钟鼓楼下小市民生活的“整橘子”。2013年写《飘窗》,确定为“扇面式”,以一个人物出场便扬言要杀人的大悬念引领,令读者猜疑:他要杀谁?为什么?杀成没有?那悬念仿佛一把折扇的扇轴,由此逐步打开扇面,展示出林林总总俗世景观。


刘心武长篇小说《钟鼓楼》初版封面

作品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


2019年写《邮轮碎片》,可以承袭《钟鼓楼》《飘窗》的写作经验,但又一定要在叙述方略上有所突破。没有清晰的文本策略,则不能开笔(实际是在键盘上开敲)。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写贾政忽来兴致,讲出一段姽婳将军的事迹,要求儿孙写诗咏叹,贾兰写出一首七绝,贾环写出一首五律,贾政看毕问宝玉构思得怎么样了,一旁的清客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势。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结果宝玉一气呵成四十六句的长歌。这段情节就昭示我们:内容与形式必须贴切适宜,“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作诗如此,写小说也一样,内容确定后,采取怎样的叙事方略,必须三思而后行,否则,上好的内容,会被平庸的叙事弄得味同嚼蜡。


三位“伤痕文学”代表作家的合影:

卢新华(左)、刘心武(中)、王亚平(右)


那么,邮轮上的众生相,以什么方略来叙事呢?邮轮的空间是有限的,一次邮轮旅游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因此,宏大叙事显然不宜,因要写实,当然不采取现代主义的荒诞、变形、错位,但后现代主义那“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列”的拼贴趣味,则大可借鉴,于是,首先确定下来,要拼贴。如何拼贴?想到这几年接触到的年轻人,特别是90后、00后的,他们有的已经很不适应长篇幅的阅读,习惯于碎片化的阅读,特别是在手机上阅读,手机的屏幕限定了篇幅,故此即使要把丰富的信息传递给他们,也必须分割为若干片断,以碎片方式呈现,如果他们被吸引了,则诱导他们将这些碎片自行拼装起来,整合为具有广度与深度的世道人心图像。


其实我很早就有碎片化写作的尝试。二十几年前,我就在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上开辟过“一句话小说”专栏,后来又把这专栏开到台北《联合报》副刊,那时候是痖弦在主持联副,他非常支持我的尝试,还由此搞过“一句话小说”的征文活动。所谓“一句话小说”,就是要力图在一个句子里,写出场景,写出人物,并且表达出一定的意蕴,例如:


婚宴上,新郎一直心神不定,因为新娘的那位远房红歌星表姐直到上场的时候竟还没有光临……


再如:


到家以后,他才发现包花生米的那一角旧报纸上,正好有三十多年前他发表的第一首诗,他望着那一角发黄的旧报纸,心波汪漾。


小说写作,不同作者会有不同叙事方略,所形成的文本风格也就各有特色。大量排比,浓烈抒情,汪洋恣肆,华丽澎湃,那样的文本,我是很佩服的,作为读者,也能从中获得快感,但是就我自己而言,特别是到了晚年,写起小说,还是尽量使用简约、勾勒、白描的笔法。


于是,在尝试了《钟鼓楼》的“橘瓣式”、《飘窗》的“折扇式”以后,2020年推出的这部写邮轮上众生相的长篇小说,叙述方略就确定为“碎片式”,而作品名称,也就叫作《邮轮碎片》。


采取碎片式的叙述方略,是一步险棋,搞不好,会失去对读者的吸引力。怎么办?向母语经典取经。《红楼梦》的叙述方略,是写生活流,不断地写到吃饭、喝茶、请客、做寿、家长里短、闲言碎语……其实也很碎片化,那么,它的文本魅力来源于什么呢?一是把生活细节写到毫发毕现,超越真实达到逼真,这就从文字中溢出了醇厚的芳香。二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设置诸多引读者探究的伏笔,有总伏笔、大伏笔,有中伏笔、小伏笔,有近伏笔、远伏笔,有显伏笔、暗伏笔,有最后揭晓的伏笔,也有始终是谜团的伏笔。《邮轮碎片》也就刻意写邮轮上下的琐碎细节,点染些真名真姓,“真事隐,假语存”,追求“超级现实主义”的逼真效应。完成的《邮轮碎片》文本虽然由447个碎片构成,但一开始就设置悬念,有大悬念,如游客教授、学者宙斯在邮轮顶层卫生间被人殴打,谁干的?为什么?这悬念直到后面才予揭晓。有中悬念,如作家马自先的母亲婚前曾接到热辣情书,后来写情书的成为他姨父,那封情书究竟销毁了没有?情书背后究竟有没有隐秘的行为?还有,策划人滕亦萝所策划的马尔他瓦莱塔花园的“飞行集会”式的国际诗歌评奖活动,究竟举办成了没有?从少年时代就暗恋林珊珊的石可尔,究竟能不能追求到已经徐娘半老的她?那两个暴富的00后熊少年明厉、普奔究竟是什么背景来历?也有小悬念,如导游小张北京家中的失窃,是否就可以判定是保姆樊姐所为?其中若干悬念,一直到终卷也未抖出谜底,但读者可以参与创作,以思路和语言往下续出结果。



这部小说,主要是写人性,写个体生命的内心秘密。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出版时,封面上就印出“你的秘密与谁有关?”的字样,很贴切。《红楼梦》写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就很善于写“微笑战斗”,人际间看似一派客气,其实心里都各有私密,《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写宝钗笑道:“我来了这几年,留神看起来,凤姐姐凭怎么巧,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笑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当时王夫人、薛姨妈就站在贾母旁边,都等着贾母夸宝钗,贾母就故意说道:“提起姊妹来,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老太太是说偏了。”王夫人也忙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到不是假话。”你看,“忙笑道”,“也忙笑道”,大家都在笑,其实心里都在打架,贾母不说迎春、探春、惜春不如宝钗,偏把元春算进去,“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这么一算,能“都不如宝丫头”吗?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你“宝丫头”越得过去吗?这么夸,其实就是恶心王氏姐妹,但王氏姐妹心里愤懑,脸上还得装笑,嘴里还得应承。老祖宗留下的经典文本,能不佩服?学着点,写人际交往中,那些内心秘密的冲撞。


我多次说过,我研究《红楼梦》《金瓶梅》,并不是想当红学家、金学家,只是为了从母语长篇小说经典中汲取营养。有人注意到了我从《红楼梦》取经,忽略了我从《金瓶梅》中获取的启迪。《金瓶梅》文本的最大特点,就是客观到底,冷峻至极,写生死善恶,不动声色,坚持白描,使人物活跳,如在眼前。《金瓶梅》的冷峻笔法,我在《飘窗》中已有使用,在这部《邮轮碎片》中,进一步取其精华,运于笔下。《金瓶梅》写人性恶毫不避讳,但也不是一恶到底,总能写出人性的复杂。《邮轮碎片》里的作家马自先,在客观叙述中,似乎还是个不错的生命存在,但通过石可尔的眼光、回忆,可知他在改革、开放初期,也有“自来洋”诸般糗态。有读者认为宙斯被殴“大快人心”,其实,在叙述文本里,作者对他也是心存怜悯的,他活得也很不容易,你觉得他的那些个恶,不过是他为自身谋求生存价值的种种努力罢了。


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自2005年4月起播出大型系列节目《刘心武揭秘〈红楼梦〉》,风靡全国,成为当年的一大文化现象


虽说是从《红楼梦》《金瓶梅》中汲取滋养,但我必须郑重声明,我写的是中国当代,写的是二十世纪下半叶迄今的中国当代众生相,在《邮轮碎片》里,主体是近三十年来中国崛起的中产阶级人物,邮轮旅游这种生活形态,在三十年前的中国,还是绝大多数人不可想象的,但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几年,在中国中产阶级的退休人群中,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我的这部新长篇完稿于2020年1月25日庚子年正月初一,随即就出现了全球性的新冠肺炎疫情,也就很快有邮轮出现疫情的败兴消息,全球的邮轮旅游便都停顿,邮轮公司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今后即使恢复邮轮旅游,不少人也会对此种旅游项目敬而远之。这部《邮轮碎片》,会成为一种曾经红火的旅游方式的怀旧篇吗?


2020年8月25日温榆斋  





刘心武近照(焦金木/摄)


刘心武,1942年出生。曾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代表作有短篇小说《班主任》、长篇小说《钟鼓楼》(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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