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笔记：五星级酒店

梁东方

这家以字母L打头的酒店，五星级酒店，位于传统的市中心。像一切商业建筑一样，不管多么高级，门口都不会有多大的空间，商业的原则在相当程度上让它们不得不放弃门面上的排场，不能和那些不算经济账的大单位甚至小单位相比，它的效益空间都在挺拔的高度之中。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的黄金地段，它的建设是按照平方米的价格拿下的，怎么舍得用之于没有实际收益的门面。

酒店门口的车辆即停即走的设置是靠着门童对顾客的迎接与礼送的节奏进行的，门口一溜排开站在那里的不足一米高的机器人，像是一个个垃圾桶。它们的头顶上有窗口，有按钮，可以接受快递员送来的物品，然后按照房间号进去投送。由此，它们呆头呆脑的样子，未来可以作为第一代应用机器人的印象永远留在你的记忆里了。

酒店旋转门里大大的二维码是场所码，一个上了岁数穿着制服的酒店工作人员守在那里，一边举手示意一边在看了随申码之后，轻声道谢并且顺势将手势做成里面请的平行方向。

在如今各种商场和大厦的门厅装饰都很高大上的时代，五星级酒店的大堂也没有什么过于惊艳的地方了。只是所遇比一般的酒店更礼貌，更周到。至少在表面上完全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支持下的倨傲作风。对于一开始就说明天退房时间后延两个小时的要求，也马上就答应，而且用实际行动在房卡上刷进去了一直到明天下午两点都有效的电子信息。

应该说四台电梯的电梯间是还是很豪华的，上上下下任何一个楼层都不就会有太久的等时。在预定房间所在的那一层的电梯间，靠着没有电梯门的墙有一张小桌上，小桌上放着三个小和尚的铜制塑像。后来偶尔走错楼层发现，每一层的雕塑都是不一样的。这既是工艺品装饰，也同时是为善于形象记忆的顾客留下的一条楼层线索。

房间很大，设施很现代，窗帘一键打开一键关闭，还有专门的纱帘开关键，分别控制。房间自带手机充电装置，每个角度上都有适宜的灯光，所有的灯光有一个总开关。厕所马桶和夜灯一样，都是感应式的，走过去自动开盖……中央空调的温度很适宜，没有可感的风。放行李和衣服的厨子有一个通天落地的推拉门，推拉门打开就会把洗漱走廊的门自动关上，相反也一样，打开洗漱走廊的门，储物间的门也就关上了。所谓洗漱走廊是在厕所和卧室之间的一个隔断，隔断之中有两个洗脸盆，有一面墙的大镜子，大镜子边上还有基本上在普通身高的人的头部的放大镜。放大镜可以观察自己面部的细节，发现细节上的什么缺陷以便在洗漱的时候加以及时补救。

一次性拖鞋很厚实，觉着只穿一次就扔掉是一种浪费。手纸柔软而不光滑，这才意识到以前用过的手纸都没有这样的品质。牙刷是非索不予的，纯木柄，很招人喜欢，也不应该只做一次性使用……以居家生活的习惯看来，酒店用品中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也有很多是铺张浪费，没有物尽其用的。

床铺很宽，床单雪白，一股用漂白粉浆洗过的气息好闻地贴着你的全部身心。桌子是玻璃的，简洁的转椅是黄色的，与玻璃桌子的高度正相匹配，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这样两个人就可以都坐在玻璃桌边。

电视里有CNN，还有香港的音乐台，这都是一般人在家里的电视中看不到的。不过网络提示上还是写着一些网站不能上，比如F书之类。好在这基本上不影响人在房间里的起居。这一切都提醒着：你住进来了，在这个建筑的房间里有一天的起居时间。

时间在城市里，尤其在特大城市里很是模糊。出一次门上一次街，去工作、去办事、去游览，经常以天来论，中午干什么、晚饭前干什么之类的个人生活，少有任何规律可循，小城中那种一切都有时光、有树影、有声响组合了生活的明确节奏的情况，少有显现。

时间在五星级大酒店里更是不明确的，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好，楼上楼下的声音也基本上听不到。如果窗帘没有打开，或者窗户是对着阴面的，那屋子里就总是阴阴的。上午下午之间，昼夜之间，区别都很小。没有声音，没有参照物，只有客气而遥远的标准服务。这些服务大多数时候你不打电话就不会主动来打扰，酒店对人的剖析和尊重是全方位的。

当时间因为没有标志而变得光滑起来以后，早晨很快就会来到。早餐是完全敞开式的自助餐。在疫情防控已经持续了三年的时候，这样完全开放的，就餐者从一开始就摘下了口罩，而每一种食物都直接摆在眼前的景象，的确有一种饕餮盛宴的感觉。

音乐和阳光之中餐厅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一种各种好吃的东西都被做熟了以后混合起来的味道，像丝绸般柔滑、像轻纱般浪漫地铺展开来。

服务员会和每一位刚刚走进来的顾客打招呼，会在你取餐吃饭之后盘子空下来的第一时间将盘子收走，这并不意味着你不可以再吃，而是可以用新盘子再取。

久违了的西餐早餐还是最受自己的胃口欢迎：酸奶，普通的甜味的、黏稠的希腊式的等等。每一种都尝一尝，同时放进去各种干果：南瓜子、核桃、腰果、葡萄干、碧根果、巴旦木、夏威夷果……

小小的蒸笼中有各种各样的面包着馅儿的小制作，从南方的小笼、水晶饺到北方的包子，应有尽有，以至于一种只能吃一个也是不可能在一顿早餐的时候完成的。

煎培根煎得有点火大，培根卷起并且略显僵硬，但是放在抹了杏酱和草莓酱的面包片上，互相搭配起来，总是能让人吃了还想吃。

正宗的萨拉米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红肉片上星星点点的有些白色的肥肉斑点，略咸的口感，虽然整体好像小了不少，味道终究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当然也有很多人毅然放弃了这琳琅满目的西餐而点了一碗现做的牛肉面，牛肉和面都很足，让你吃了以后再吃别的就很难再有胃口。来吃早餐几乎是住在这栋高楼中各个楼层中的客人集体见面的唯一机会：除了想象中会有的商务人士，还有很多年轻人，很有穿着很普通的人，也有老年夫妇。在一起上下电梯的那一会儿里，从一些人嘴里冒出来的一两句话，可以知道他们来自粤语地区……

用千元一天的代价来五星级酒店住一住，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享受乃至精神享受。在普通旅馆里很难体会到的至少是表面上的尊重和细节上的周到，以及顶级的物质材料和设备，于个体的人而言，都是很难克服的诱惑。所谓诱惑就是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身处其间，花一个大价钱就不再是什么问题。

隔着玻璃窗俯瞰，可以看到酒店外窄窄的人行道上经常有穿着短裙的时髦女子走过，摆着姿势自拍或者是直播。今年流行日本女学生装，衬衣打领带，短裙高袜配靴子。她们以酒店，至少是包括酒店在内的这一带的高楼大厦为背景拍照，实际上已经是在为酒店、为这一带的街区做着个体化的广告。这是商业会在相当程度上转化成文化的一种直接表现。酒店全球连锁的话，就会在整个人类历史的这个阶段里形成其持续的国际化信息存在。这趟商业化的列车如果不是站在街头免费与其合影而是进来消费的话，就需要你为它在全球的全部所作所为买单，按比例买单。